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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素 | 放弃对幸福至关重要

伯特兰·罗素 楚尘文化 2024-03-24


“放弃在幸福之路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,其重要性不亚于努力。聪明人不会在可避免的厄运前坐以待毙,更不会在不可避免的厄运前浪费时间和情感。”——罗素





01

“幸福并不是一种瓜熟蒂落的东西,不是仅靠运气就可以获得。”


中庸之道是一种无趣的学说。年轻时我曾轻蔑、愤慨地拒绝它,因为当时我崇拜的是英雄式的极端主义。然而真理并不总是有趣的。人们相信许多有趣的事情,但事实上,没有什么能证明有趣的事情就是对的。中庸之道是一个典型的例子:它可能很无趣,但在很多问题上,它代表真理。


有一个方面必须保持中庸之道,那就是努力和放弃之间的平衡。这两者都有极端的拥护者。圣徒和神秘主义者宣扬放弃的学说,效率专家和强身派基督徒鼓吹努力的学说。这些对立的学说都只包含了部分真理。在这一章中,我想试着取得平衡。先从努力谈起。



除了极个别的例子,幸福并不是一种瓜熟蒂落的东西,不是仅靠运气就可以获得,这就是本书书名的来源。这世界充满了可避免和不可避免的厄运,充满了疾病和心理冲突,充满了斗争、贫穷和恶意,想获得幸福的男男女女,必须设法应对困扰着人们的诸多不幸的根由。在极个别情况下,幸福不需要太多努力。一个生性随和的男人继承了一大笔财富,并且身体健康、品位简朴,他就可以舒服地过一辈子,永远不用瞎操心;一个生性懒散的漂亮女人嫁给富有的丈夫而不需要努力,如果她不介意发胖,并且在子女方面也足够好运,那她就能享受舒服的闲散生活。但这些都是特例。大多数人并不富有;许多人并非生性随和;一些人涌动着不安的激情,无法忍受安定、有规律的生活;健康的福分不是谁都有的;婚姻也不总是幸福之源。总之,对于大多数男男女女,幸福应当是一种成就,而不是上天的恩赐。


要想获得幸福,内在和外在的努力都至关重要。内在的努力可能包含必要的放弃,因此,现在我们只考虑外在的努力。


任何为了谋生而工作的男女都需要努力,这一点很明显,不用特别强调。的确,印度的托钵僧用不着努力便可谋生,他只需要拿着钵盂等待信徒施舍,但西方国家的政府对这种获取收入的方法没有好感。而且,西方的气候也不像温暖干燥的国家那么宜人:至少在冬天,很少有人懒到宁愿在室外闲逛也不愿意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工作。因此在西方,单纯的放弃不是一条致富之路。


西方国家的大多数人认为,仅仅活着算不上幸福,他们还渴望成功。一些职业中,收入不高的人也能获得成就感,比如科学研究;而大多数职业中,收入已然成为衡量成功的标准。从这一点来看,大多数情况下放弃是应该的,因为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,只有少数人能够脱颖而出。


婚姻中是否需要努力,要视情况而定。对于占少数的性别,比如英国的男性和澳大利亚的女性,通常不需要多少努力就能如愿地结婚。然而对于占多数的性别,情况就正好相反。在女性占多数的地方,只要研究一下女性杂志上的广告,就能很明显地看到她们为了结婚而付出的努力和心血。而男性占多数的地方,他们经常采用更干脆的方法,比如使用左轮手枪。这不难理解,因为大多数男人还处于文明与蒙昧之间。如果一场针对女性的瘟疫使英国的男性成为多数,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怎样。也许他们会重拾过去的英勇风度。


成功养育孩子要付出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,这一点应该没人质疑。在那些相信放弃、相信错误的“精神至上”人生观的国家,婴儿的死亡率都很高。医疗、卫生保健、消毒灭菌、合理膳食,这些都需要世俗的关注,需要将精力与才智专注于物质环境。那些认为物质是一种幻觉的人往往也认为尘垢是一种幻觉,但他的孩子可能因此而死。


一般而言,凡有自然欲望的人,都会把获得某种权力当成正当的目标。人渴望的权力取决于他最强烈的激情:有人渴望控制别人行为的权力,有人渴望控制别人思想的权力,有人渴望控制别人情感的权力,有人渴望改变物质环境,还有人渴望知识带来的权力感。每一种公职都包含对某种权力的渴望,除非是为了通过贪污获取财富。为人类的忧患而真诚痛苦的人渴望减少忧患的权力。只有对同胞漠不关心的人才对权力漠不关心。因此,一些形式的权力欲应当被接受,它们可以成为良好社会缔造者的武器。只要不被扭曲,每一种权力欲都包含一种与之相关的努力。


以西方人的心态而论,这种结论似乎是老生常谈,但西方国家不少人正在玩味所谓的“东方智慧”,而东方国家正在抛弃它。他们也许会质疑我所说的话,即使这样,还是值得一说。



伯格曼《沉默》


02

“每天都努力相信一些日益荒诞的东西,这是最令人疲惫的。”


然而,放弃在幸福之路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,其重要性不亚于努力。聪明人不会在可避免的厄运前坐以待毙,更不会在不可避免的厄运前浪费时间和情感,甚至如果避免厄运会消耗时间和精力,使他无法追求更重要的目标,那他宁愿屈服于这种厄运。许多人会因为一些小事出错而烦恼、愤怒,消耗了本可以有效利用的精力。即使在追求真正重要的目标时也不要过于情绪化,以至被失败的忧虑扰乱了心神。基督教让我们服从上帝的意志,即使不相信这一说法的人,也应当有类似的信念,在他的所有行动中一以贯之。在实际工作中,效率与投入的情感不成正比,情感甚至会降低效率。好的态度是尽人事,听天命。放弃有两种,一种源于绝望,另一种源于不可磨灭的希望。前者不好,而后者却不错。


一个遭遇重创以至对取得重大成就不抱希望的人,他的放弃可能是第一种。如果这样,他会放弃所有重要的活动。他也许会用宗教的词语或者用“沉思乃人之归宿”这样的教条掩饰绝望,但无论他用何种伪装掩饰内心的挫败,本质上都是无效的,只会带来根本的不幸。如果一个人的放弃是建立在不可磨灭的希望之上,行为方式则完全不同。不可磨灭的希望一定是宏大的而非个人的希望,无论我的个人行为是什么,我可能会被死亡和疾病打败,可能被敌人打败,可能发现自己走上了不明智的不可能成功的道路。纯粹的个人希望不可避免地会破灭,但如果个人目标是伟大的人类希望的一部分,那么即使遭遇失败,也不会是彻底失败。


希望创造伟大发现的科学家也许没能做到,也许因为头痛不得不放弃工作,但如果他追求的是科学的进步,而不只是希望自己能引领科学进步,他就不会像完全出于个人动机做研究的人那样绝望。一个致力于迫切改革的人,发现一场战争打断了他的所有努力,他会意识到,有生之年自己的愿景都不会实现。但只要他关心人类的未来,而不是只关心自己能否参与,他就不会因此陷入彻底绝望。


上述情形中的放弃是最难的,还有一些放弃简单得多。在这些情况下,只是次要的目标遭受了挫折,但人生的主要目标仍有成功的希望。例如,一个从事重要工作的人如果因不幸福的婚姻而分心,就表明他在放弃这方面没有做好。如果工作全神贯注,他就应该像看待下雨天一样看待这种偶然的麻烦。对这些琐事小题大做,实在是愚蠢至极。



有的人连一些小麻烦都无法忍受,如果任其如此,麻烦会成为生活的主要部分。


误了火车,他勃然大怒;晚饭没做好,他暴跳如雷;烟筒漏烟,他心如死灰;洗衣店未能送还衣物,他发誓要报复整个工业文明。这些人在琐碎的问题上耗费如此多的精力,如果明智地利用这些精力,足以建立或推翻一个帝国。聪明人看不到女仆没有打扫灰尘,看不到厨师没有煮好土豆,看不到清洁工没有清扫烟灰。我并不是说他有时间也不采取补救措施,我的意思是,他根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倾注感情。忧虑、焦急和烦恼是无用的感情。这类感情非常强烈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无法克服,我不知道除了放弃,他还能有什么办法。专注于宏大而非个人的希望,能够让人忍受个人工作中的失败,或者不幸婚姻中的麻烦,让他在错过火车或失手把伞掉入泥中时泰然处之。如果他生性烦躁,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愈。


摆脱了忧虑的人会发现,生活总是比他烦躁时快乐得多。泛泛之交的奇怪个性从前让他歇斯底里,现在只觉得好玩。当某人第347次讲述火地岛主教的逸事,他只是以记次数为乐,而不用其他逸事转移话题。着急赶火车时鞋带断了,稍微咒骂之后他就会想到,在整个宇宙的历史中这些问题没什么了不起。一个乏味的邻居突然拜访,打断了他的求婚,他会想到除了亚当外所有人都可能面临这种灾难,而且亚当也有自己的麻烦。通过奇异的类推和对比,我们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从微小的不幸中寻求安慰。我想,每一个文明人都有一幅自己的肖像,一旦损坏就会恼怒。最好的解决方法是,不要只有一幅肖像,而要拥有整个画廊,并视情况选择合适的一幅。最好是部分肖像有点滑稽,整天把自己当成高雅悲剧的主角是不明智的。

我不是让人总把自己想成戏剧里的小丑,因为这只会更让人恼火。人需要一点儿圆滑,才能根据情况选择合适的角色。当然,忘掉自己、不去扮演任何角色是最好的。但如果扮演某种角色是你的第二天性,那就当自己在演所有的剧目,这样也就避免了单调。

许多积极的人认为,哪怕最轻的放弃、极小的幽默,都会消耗他工作中的精力,摧毁他实现成功的决心。我认为这些人是错的。值得做的工作,即使不夸大它的重要性、不低估它的难度也可以做好。那些靠自欺才能工作的人,最好先学会忍受真相,再继续自己的事业,因为如果要靠谬见来支撑,工作迟早会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。无所事事也胜过做有害的工作。世界上有益的工作,一半是用来对抗有害工作的。花一点儿时间认清事实并不是浪费时间,而且与那些需要不断自我膨胀来激发热情的人相比,认清事实的人做有害工作的可能性要小得多。一定程度的放弃涉及我们面对自身真相的意愿,虽然它刚开始会造成痛苦,但最终能够防范自欺者的失望和幻灭——这可能是唯一的预防方法。

每天都努力相信一些日益荒诞的东西,这是最令人疲惫的,长此以往也是最令人恼火的。结束这种努力,是获得安全感和持久幸福的必要条件。




▲ 伯特兰·罗素(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,1872.5.8 — 1970.2.2),英国哲学家、数学家和逻辑学家,致力于哲学的大众化,代表著作有《西方哲学史》《数学原理》。1950年罗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以表彰其“西欧思想,言论自由最勇敢的君子,卓越的活力、勇气与感受性,代表了诺贝尔奖的原意和精神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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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选自《罗素论幸福》,伯特兰·罗素 著,左安浦 译 ,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,2021-8

编辑欧阳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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